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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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黄泥街让无数读者意犹未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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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重叠

有各式各样的风。房繁现在已经和会差不多了,夜半时分,躺在床上,只要随便听听,就可以听出风向,如偏东风,偏西风,东南风,正南风等等。如睡不着,而又特别无聊,她就想一想关于野地里的事,想着想着就周身发热,坐了起来。

“你又折腾什么呢?”母亲衰老沉重的躯体在对面的钢丝床上翻动了一下,咕噜着又睡着了,一只萎缩的脚伸在毯子外面。

她与会是在沙地里起风的时分相识的,当时她捂着脸蹲在地上,进了灰沙的双眼流着泪。会来了,与她蹲在一处,但会并不捂着眼睛,而是将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周围,表情冷漠。一直到好久之后,房繁才知道会的眼球十分坚硬,不在乎灰沙之类。

那一天,她俩在沙地里蹲了好久,直到风停。会看了看房繁被揉红了的眼睛,说起一些古怪的事。她问房繁,有没有见过一处地方的一行脚印,或者说,有没有关于那一行脚印的记忆?房繁使劲地摇头,会的坚硬的眼珠里就流露出一种怜悯。后来种菜的老农挑着粪桶过来了,她俩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会一闪就闪开了,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房繁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她俩在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地里停下了,夕阳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她俩单薄的身子,房繁十分诧异地看见她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化为一个狭长浓黑的影拖在身后,还微微地抖动,那景象是十分恐怖的。好半天,房繁一动也不敢动。

“你原先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房繁终于故作镇定地问。

“其实你何必问,”会微笑着说,“还不是和你一样,原先也忙忙碌碌的,后来便开始游荡了。我早知道你的事,你也知道我,只是你一忙起来就忘了。”

那个时候,会的短发还是乌黑的,房繁将她看作一位青年妇女,或者说将她看作一位年龄不确定的女友。这位女友行踪不定,但只要房繁开始想念她,她总会来的,房繁试验了好多次,屡试不爽。她们有时在野外见面,还有的时候,会就登门拜访。会登门拜访时很大方,穿着旧衣服,灰不溜丢的,行走的步伐却十分有力。她坐在桌边,房繁的母亲就将她误认作自己的一位远房表妹,与她拉起家常来。

房繁想念会的时候,母亲似乎也知道会要来了。经常,她正要出门去采购东西,却又折回来,在桌边坐下。于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门。随着风的呼啸的临近,门闩轻轻一动,会走进来了。

“我又看您来了,这里很安静。”她向母亲微微一笑,也在桌边坐下。

“我们总是欢迎你的。”母亲也笑了笑,“秦叔上星期摔了腿,你去看过他了吗?”

“我总要去的。”会口里对母亲说话,目光却在与房繁进行交流,她的手指头也在用力捏着房繁的肩膀,就仿佛触到了她的骨头。

房繁的全身都战栗起来。她低下头打量会的脚,看见那双脚又窄又长,穿一双帆布胶鞋,短短的灰色的袜子。从双脚上看,会似乎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的,房繁想问她,又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一问就会没完没了,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房繁更喜欢夜半时分与会见面,因为那时母亲睡着了。母亲的瞌睡总是很大,从不在半夜真正醒来,她往往是迷迷糊糊问一句什么,又睡着了。门闩一动,会进来了,轻轻地在床沿落坐,一声不响。房繁也坐起来,一声不响。她们俩都在竖耳倾听门外的风。有时房繁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在听,会只是做出听的样子。有一次,像这样坐久了,房繁就说:

“你的脚真灵活,一双无所不及的脚。”

“人人都可以做到无所不及。”会的眼珠一动不动,“我来这里的路上。一脚踏在一堆狗粪上,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风向也是很随意的,刚才你认为是东南风,可实际上却是西风,但我们总按捺不住,要听个明白,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便说:

“昨夜她又来过了,我听见门闩一响,我太困了,不想起身。会真是个劳苦命,总爱半夜来,年轻时都这样,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困,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好了。房繁,你的眼睛肿得真厉害,你们都应该好好休息。”

周围的邻居都见过会,但没人对她多加注意,他们都不相信会是房繁在野地里结识的一个陌生的女子。房繁将这件事说了又说,说得唇干舌燥,眼圈都黑了,邻居们仍然将会称呼为“老回家的表妹”,还对房繁的解释做出厌倦的神态,似乎她要捣什么鬼。

会并不仅仅在夜半时分与房繁单独见面,她差不多是无所顾忌的。有时,房繁并不曾想她,她也来了,甚至有很多人在旁边时也如此。一次,房繁和母亲为一件小事与邻家张某发生争吵,双方都吵得面红耳赤的,还相互扔石块。谁也没注意到会来了,她站在人群外围,饶有兴致地观看。先是母亲的声音小了下去,后来房繁也一声不响了,张某觉得非常意外,又扯起喉咙骂了几句,不见反应,便悻悻地进屋去了。

“啊,你来了。”房繁说,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呢?这正是她最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啊。房繁于是恨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与人争吵起来,还丑态百出的。她沉下脸,不再说话了。

母亲却兴奋得不得了,一五一十地向会数落张某的劣迹,声音又高又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会倾听着,不时地点头,眼睛看着地下,用足尖拨弄一块小石头,拨得那石头溜溜转。母亲说完了,会就一脚踢开小石头,大步流星地走到房繁面前,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房繁只觉得那骨节分明的指头冷彻她的肺腑。

“你俩看上去就像两姐妹,”母亲笑眯眯地说,“房繁爱面子,不喜欢别人看见她与人吵,其实这又有什么呢?会是自家人,我敢担保她自己也常与人吵,我说得对吗?”

会撇了撇嘴,说:

“当然,我怎么不与人吵呢?您说得对,妈妈。”

她说完就提议与房繁去野地里,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房繁的肩胛骨,房繁每走一步就疼得牙一龇。她俩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到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沙地里,虽然一丝风也没有,会却抽了抽鼻子,说:“东南风。”

“你还没有关于那一行脚印的记忆吗?你总要搜索,这种事忘不了的。”会说这话时玻璃似的眼球一动也不动。

“我一点也想不起。”房繁含糊地咕噜道,她还在想着吵架时的情景,脑海里满是自己当时的形象,这个时候提什么脚印之类最不是时候了,她觉得会简直是在戏弄她。

会一点也不像戏弄她的样子,她那双窄长的、穿着帆布胶鞋的脚稳稳地站在沙地上,一只手里灵活地旋转着一根狗尾草。她皱着眉头,抽着鼻子,似乎在闻风向。房繁离她有两米远的样子,紧盯着她的背。会忽然一回头,瞪着坚硬的眼珠。房繁发现她并不望她,那眼光似乎很凶狠。像梦中一般费力,房繁竭力将自己的思绪往回拉,想要考虑一下关于脚印的记忆,却听见会在旁边傲慢地说:

“那种事,不是要想就想得起来的,有的人一生都在作准备。比如你的母亲,她也在作准备。”

“我和妈妈都太容易激动了,像张某这类的事总落到我们头上。让你看见,总觉得不太好。”

“我想与那什么张某交个朋友。”会一字一板地说。

“啊!”房繁惊骇地倒退了两步,一脸不解的神色。

第二天房繁就看见会和那张某从隔壁走了出来,两人热烈地交谈着,张某还亲热地拍了拍会的后脑勺,就仿佛她是他的情人或亲妹妹。房繁死死盯着他们,妒忌得不得了。他俩出去了一上午,后来张某一个人回来了,哼着歌,趾高气扬的样子。

那一整天房繁和母亲都觉得十分悲哀,因为会背叛了她们,去和她们的死敌相好了。房繁一声不响,用哀伤的眼光看着窗外的一根电线杆,会就是从那里消失的,她觉得她不会再来了。

母亲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口里唠叨着,说房繁应当找到会,与她好好地谈一谈。“她毕竟是我们的亲戚嘛,她不了解内情,被那张某欺骗了。”

张某似乎是对她家怀着戏弄的心情,路过她们窗前总是诡诈地笑,还放出大黄狗,威胁地朝她家门狂吠。母亲听得不耐烦了,就端起一锅开水朝那只狗泼去,那狗后退几步,叫得更厉害了。

“畜生都容不了吗?”张某走过来油嘴滑舌地说,“你们这种人家什么人都容不下,只好关起门来坐在家中。你们讨厌人家,人家也讨厌你们。一天到晚坐在家中,像个什么话呢?”

“你这只恶狗!”母亲骂着走出门去,“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是恶狗吗?”张某一脸无赖相,“就算是,你那表妹却看得上我,她不是成了母狗了吗?”

母亲一脸通红,关上门反过身来对房繁说:

“气死我了!”

外面有人敲门,接着门闩一动,会进来了。母亲拉着会坐下,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非提醒你不可,那种人,你难道就不怕?”

“谁?”

“还能有谁,与我们吵架的那一个吧。他从来不安好心,你还随意与他交往,我真为你的生命安全担心,他那种人,可是要谋害人的。”

“妈妈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房繁对母亲的夸大其词十分厌恶和羞愧,只想赶快离开。

她走到门那里,迟疑地去开门,被会的一只手有力地拦了回来。

“张某的背后有条影子。”会平静地说,“他怕得发抖,才和你们吵架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他每天都出门,还带着那条狗,为什么呢?因为屋里太寂静了。他让那条狗叫个不停,你们也看到了的。我当然知道他要谋害我,这是免不了的。总的来说他是个有趣的人,有点忧郁症。”

母亲和房繁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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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照旧与张某来往,打得火热。有一次她甚至还将张某带来房繁家里。张某坐在那里,挑衅地用脚将桌子踢得“哗啦”作响。会走到张某身后,将一只手掌按在张某的肩膀上,他便平静下来了,脸上却还是那种挑衅的表情。

“你,和他去野地里了吗?”房繁冷不防问道,连自己也对自己的提问感到奇怪。

“他不一定要去那种地方。”会说,“通常我们总是在马路上走或者到别人家里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们要干那种事,用不着去野地里,他家里就可以。你不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吗?”

“那么,你只和我去野地里了?”

“也不一定,这种事,怎样都可以的。”

“这屋里藏着毒蛇!”张某忽然大声嚷嚷起来,“成天关着门,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一到这种人家就觉得头晕。心神不定的,见了就讨厌!说起话来也与众不同,打哑谜一样。老回家的表妹,你还有完没完呀?你竟与这种人家来往,吃饱了撑的!”他站起身,扯了会往外走。会在门边回过头来向房繁做了个鬼脸。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不但骂张某,连带着也骂会,说她是“鬼迷心窍”。房繁劝母亲不要恼,因为这些事都是她们自己闹出来的,如果她俩的脾气好一些,不与那张某吵,说不定会便不会结识他。都是因为她们个性太强,凡事不服输,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会身后拖的那条影子越来越短了。房繁与她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阳光下一长一短的两条影子,眼皮一跳一跳的。她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俩的影子是叠在一起的。会用愁闷的口气对房繁说起旅行的计划,因为老是呆在一处地方,天天看见张某这类人也没什么大的意思。房繁就想,会是否对她也厌烦了呢?她仍然在半夜拜访她,有时两人一起去野地里,只是像从前那种促膝谈心越来越稀少了,多半总是沉默,难怪两人的影子也不叠在一起了。但房繁依然有阴森的感觉。

虽然房繁从不刨根问底,会有一天仿佛是无意中说起她也是有家人的,只不过她没有说他们在哪里,以何种方式与她联系。她让这些疑问停在空中,然后随风飘散。在这种情况下,房繁就想要会脱离那张某,也想要她与自己说点什么,然而种菜的老农总是挑着粪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从她们两人当中插了过去。会一闪就闪开了好远,房繁要继续自己的思绪也是不可能的了,说出口的话又蠢又没有意义,不如不说。既然会并不把那张某放在眼里,自己又何必与他计较呢?莫非计较的目的就是要摆脱他吗?连她自己也清楚要摆脱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会的行为就是为了向她说明这个道理。

“你的妈妈,总该与你见面的吧?”房繁试探地问。

会仰着头,保持着高傲的沉默,狭长的双脚稳稳地站在沙地里,双手插在宽大的衣兜里,全身散发出那种阴冷的气息。

房繁就想,也许为了那该死的张某,她瞧不起自己了。其实呢,她自己并不很把张某当回事,只是母亲一挑逗,她就忍不住了,就像那么回事了。她很想向会表白这一点,每次一表白,却得到与预期相反的结果。会说她的懊悔心理是“故作清高”,还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摆脱不了谁,何必自寻烦恼”。房繁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像会一样与张某这类人打成一伙。她太冲动,母亲也是这样,为了这冲动,两个人都付出了代价,不得不生活在一种尴尬的境地里。对于这种境地她倒是随遇而安了,但母亲却不安,总在冲动,肇事,没完没了。母亲认为会既然是自己的亲戚,就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她尽自己的力量拉拢会,诽谤张某,毫不隐瞒自己的俗气。但会总是不偏不倚,使她十分沮丧。

房繁邀了母亲去调查会的行踪,她们要跟踪她,找到她的住所。会一出她们的家门她俩就尾随而去,远远地盯她的梢。会走得很快,所以一会儿她俩就气喘吁吁了。中午时分会从一栋楼房的楼梯上去了,房繁和母亲也连忙跟了上去。

“这是我原先的同事老袁家嘛。”母亲悄悄地对房繁说,“难道会竟是她的女儿?不对,她只有个儿子。”

会在老袁家大声说话,老袁也在大声说话。她们似乎是在讨论一桩买卖,会正在与老袁讨价还价。老袁很生气,说会“不顾交情,不要面子”。这些话都被房繁和母亲听见了。

“你真是寸步不让呢!”老袁的声音。

“我还欠着很多人的账呢!难道你不明白吗?”会厉声说。

谈完买卖,老袁请会吃饭,会吃完饭就下楼了,房繁和母亲连忙躲在隐蔽处。后来会又到了一家人家,这家也是房繁家的熟人。会又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好像故意说给门外的人听似的。开始他们的谈话很含糊,房繁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们的意思,于是开始走神,正在走神之际,忽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房子里面还是在谈买卖上的事,只不过会是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讨价还价。那位熟人也很生气,不住地朝地上吐唾沫,敲桌子,还骂会是个“吃人肉的高利贷”。

会出门时,已是下午两点,母亲和房繁饿得头昏眼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会轻轻巧巧地跳上一辆交通车,消失在马路尽头。

在面馆吃了面,房繁提议回转去盘问她们那位熟人,看能否搞清会的行踪。

一提起会,熟人还是气呼呼的。接着他脸上出现怀疑的表情,盯住她俩看了又看。

“你们真的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他皱着眉头说。

房繁和母亲表示确实如此。

“这不可能。”他断然一挥手,“这种事,不可能。”

“她是我们的老街坊。”房繁提示道。

“老街坊?不可能。”

“你总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房繁又提示。

“我?不可能。我没想过这种事。为什么要去调查这种人呢?我考虑的是买卖上的利益。她是个高利贷,就是这么回事。”

房繁和母亲从这个熟人口中问不出什么,就起身告辞了。刚走了几步,熟人又追了上来,拦住她们俩,很严肃地问:

“你们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

房繁和母亲都摇头。

“原来这样,我也不知道。谁能知道?不可能。”他放了心。“我倒是愿意向你们提供一点信息,我的一个亲戚告诉我说,她有一个兄弟,就住在这里不远,这是她亲口对我这个亲戚说的。你们为什么摇头?这个信息没有价值吗?”

“一点价值也没有。”

“你们两个太高傲了,成天呆在家里不出来。”熟人指责道,“她倒是常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大家觉得她无根无底,有时候,她又与我们打得火热。她这个人,没什么架子。”

“你知道她刚才上哪儿去了吗?”房繁问。

“能上哪里去呢?还不是到我姨外婆家去了,她总住在她家,不过从不在她家睡,一到黄昏就离开了,鬼才知道她夜里搞些什么。”

房繁想,她是知道她夜里搞些什么的,不过不能告诉这个人。她这样想着。脸色渐渐开朗,心中洋溢着喜悦。

一连几天,房繁总在做家务的时候独自嘻嘻地笑着,有时还哼个什么曲子,母亲在旁边很诧异地看着。会有好几天不来了,母亲问房繁,房繁就说:“要不了几天又会来的,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母亲却不太相信房繁的估计,认为她把自己看得太高。

“会才是敢说敢干的人呢!”她说这话像在赌气,可是房繁不想解释。

房繁擦洗着杯盘,看着自己圆熟的动作,生出几分感动。她的眼前出现她自己和会站在野地里的鲜明形象,还有那种使人流泪的风。近来她总是梦想着野地里的一切,可是她的脚不想动,即使会邀她去了,那也是被动的,远不如现在洗着杯盘,想象着这一切时那么感动。她又感激起会来,因了她的邀请,才生出这许多的意象来,填充着每一天的空白,日常生活的那种偏激便渐渐平息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她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

母亲真的生气了,当天夜里,她坐在床上守着,像得到了什么预告似的。房繁也不睡。凌晨,熟悉的声音临近了,门闩一动,她走了进来。她疲惫不堪,脸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她一言不发,一进来就倒在房繁的床上睡着了。母亲气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盖上被子睡了。房繁现在怎么也无法入睡了,她想着一些古怪的意境,那里面总有高山和海,风将黄沙吹得漫天飞扬。她想了又想,总离不开那些意境,于是怀疑自己所想的也许正是身边睡的这个人的梦境。会发出均匀的鼾声,灯光下的脸上变幻着各式诡秘的表情。房繁不敢注视她的脸,就熄了灯,穿好衣,到门口踱起步来。

月光下,张某走了过来,显得面目狰狞。房繁垂下头去不看他,只管慢慢踱步。

“你不要指望她还会与你去那边了,”张某说,“我们一起去过了,还看见了一些你从未见过的风景,她在那里摔了一跤,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幸亏被树枝挡住。”

房繁不声不响地踱步。月亮钻进了乌云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张某也不说话了,蹲在屋檐下抽烟。风声由远而近,是西风。房繁听见会在屋里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她想起三十多年前,这屋后长着一片草,草茎像丝绒一样绿而亮,又有韧性,房繁叫它们为“丝线草”。她正想到这里,门开了,会走了出来,一边用手指拢着头发一边打哈欠。房繁发现张某不见了。

“你真的和他也去了那边吗?”房繁问。

“不要提他了,他就是那么回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这里有很多人欠着我的账,我也欠了很多人的,所以我必得要奔波。今夜这么黑,你一定觉得离什么东西很近吧?你的感觉没错,这正是西风,我闻见了鲸鱼的气味。”

“我们的家正好在那片野地的尽头,我刚刚明白这件事。”

“这都是因为今夜这么黑的缘故,你看,这是我的手,你摸到了吧,你有什么感觉?”

房繁捏着会那些细长坚硬的指头,全身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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