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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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叶舟诗作自己的心经每日甘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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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

第一辑敦煌短歌

咏叹

白云悲伤么?白云的

悲伤不告诉我,因为

它身旁坐着佛陀。

鹰悲伤么?鹰的

悲伤看不见我,因为

它的翅膀披满了佛光。

石窟悲伤么?石窟的

悲伤已经熄灭,因为

鲜花和飞天在此出没。

我悲伤么?我的

悲伤显而易见,因为

大地寒凉,已是秋天。

……这高地,这永恒的使命,却依旧滚烫。

阅读

在修远的地平线上,

……一介释子。

我读到了尾声。

我合上书中的流沙

与脚步。

秋深了,一杯酒

就此转凉,

却看不见那一只大雁,

脱下袈裟,

诉说来路。

在天空的纸草上,

我临摹、描画,并慢慢

写下两颗字——

神态!

苍冷如墨

用流沙抄经,顺便找见

蜥蜴、响蛇和雉鸡的巢穴,

不打招呼,推门而入。

用雨水抄经,往往在午后,

一卷沙尘,落在头顶,

像张王赵李,喊不出名姓。

用指血抄经,如果一些往事,

由黑变红,当然

说明了一个人,大病初愈。

——傍晚提笔,我突然想死了

这个人间。掩上柴扉,

石窟内,惟有泪水,苍冷如墨。

石窟下的麦地

这一块麦地,属于人间。

要不,菩萨

也不会捡来露水

和风,让它们埋在冬季,

却在春天开口。要不,

佛陀也不会净手,

借来月光,

让它们秘密发芽,

说出上一世的缘灭,

以及今生的因果。

要不,一个少年

在禾穗中奔跑,

骨骼在拔节,

鹰隼提携,偶尔的

跌倒,像一次

勇敢的试炼。要不,

让我把石窟喊醒,

把天下的麦子,

全部喊熟?灯下,

一家人围坐,

这个晴朗的少年,

原来是,我的父亲。

确认

从壁画上下来,就再也

没能回去。

拾柴,吹火,煮粥。

到了正午,

又诞下一群儿女,

放入羊圈。

剩下的事情,就是

一灯如豆,

在傍晚穿针引线。

石窟是黑的,

人世上也没有一扇

轻松的门。

从壁画上下来的

菩萨,早已

是我的母亲。

叮嘱

将一盏灯送进

石窟,也别忘了

带一把青稞。

将一棵菩提

栽上壁画,也别忘了

供一碗净水。

将一尊佛像请进

敦煌,一定别忘了

养一对羔羊。

菩萨不会走。

可万一走了,这些

就是我们疼痛的拌料。

敦煌的雨季

雨下进洞窟,

并不像那些沙粒,

可以破土、萌芽,抽枝散叶,

写下秘密的经书。

雨,一旦落下,

那些白杨树上的鸦群,

将要摘下面具,

有的成修士,

剩余的,则是兄弟。

下雨时,一匹发光的马,

也会卷起壁画,

驮起菩萨。

如果有一盏灯更好,

可以看见藻井之上的

那朵白莲花,

原来,是牧羊的卓玛。

一座桥

清早。那一座桥上,站过道士、马和佛塔。

雾的下面。菩萨拾起字纸,装订佛经。

石窟锁闭。秋天来了,秋天并不是孤身一人。

番茄和玫瑰来自西域,水土不服,不免眩晕。

那一座桥,左面叫此生,右面是彼岸。

引舟如叶,我用秘密的诗行,供养经年。

正午的烈日

趺坐石窟,

与大象、狮子、蛇,以及

藤萝和菩提;

与世上所有的鸣禽和花草;

与佛陀和苍生,

一起吹熄灯台,

仰首问天。等待莲花藻井上的

一滴水,

普度

而来。

一滴慈悲的水,

广阔的水,将被天空的恩情,

慢慢

挤下来。

而洞外,烈日飞卷,带着一种

清醒的黑暗。

事件

我丢了一粒沙子。

刚才,就在一只

仙鹤擦过头顶,

它的翅膀忽然变凉;

就在月牙泉边,

一只鱼,吐露心扉,

说看见了第一块

世上的冰;就在

芦荻悲鸣,

羊群开始打草,准备

御冬的干粮;

真的,也就在我走过

鸣沙山之际,

我丢了一粒沙子,

一滴坚硬的

眼泪。

秋天来了。秋天一定拾走了,

地上的东西。

过关

在掏出度牒之前;

在查验口音,塞上小费之前;

在公鸡报警,帝国的税官酩酊之前;

在寡妇有喜,踅进客栈之前;

在下一个商团失踪之前;

在理发馆里有人净身之前;

在空洞的口号站上城墙之前;

在干旱丛生、灯笼吹熄之前;

在玄奘寂灭十三年之前;

在党参和锁阳于长安热卖之前;

在陛下肾虚、恍兮惚兮之前;

在一首边塞诗被走私入境之前;

在玉门关下,玉碎之前——

那一刻,惟有稗草

和这个时代的君子与义士们,

纷纷倒地。

敦煌札记

沙子在鸣沙山上,

并不叫沙子。

鸣沙山上的

沙子,其实是

一个个仓皇的释子。

有的掩面,

有的哭泣,

更多的人秘密抄写,

记下道路、美和脚印。

月亮在月牙泉上,

也不叫月亮。

月牙泉上的

月亮,其实是

一只只滚烫的白羊。

有的润笔,

有的研墨,

更多的人献上自己,

用皮革装订出馨香的佛经。

渥洼池中的天马

那一切,不过是倒影——

马在天上,

像一块巨石,

镇住云朵、罡风和星辰。

马驮着经书,

晾晒着世上的贫穷、

疾病与荒凉,

迟迟,不肯飞行。

马在啜饮,

如果熄灭的灯台,

是一群哑孩子,说不出

人间的秘密。那么,

天空将慢慢矮下来,

拆掉门槛,让他们

统统跑进佛陀的花园。

杏子熟了

有一些心事,将成为

春天最早的供果。

我和菩萨们挤在

园子里,拾起法会之后

丢失的经册、残叶

与灯台。夜里有雨,

但一些秘密的灰烬,

并未打扰藻井一带的

趺坐和冥思。

不能原谅的花朵,收起了

身上的线条

和色彩,侧立壁上。

像一个倔强的孩子,

开始试探,春季莅临,

以及整个天空滚鞍下马

的姿态。

那些酸楚,那些痉挛的张看,

一般会由青转黄,

走向枝头,比如杏子熟了。

擦肩而过

去寺里点灯,将错过

天空的流沙,

掩埋石窟,封闭经书,

留待下一世的光阴。

沙州城外,

黄昏摇曳,将错过

玄奘一行,甚至忘了

打问莲花的消息。

如果明月初升,依旧

一贫如洗,

那么远在长安城内的

更声,照例错过了

敦煌以远的怅望与归义。

三将军犹如猎鹰,

盘踞城堞,

看见全天下的

虎豹、大象、狐狼和鸣禽,

依次错过了

立地成佛,

以及危险的和平,奈何!

在地平线的尽头,我错过了

菩萨,

和你。

道士塔

那些诵念,那些经文——

当时的木鱼,

不过是一只乞钵,

穿州走府,

祈祷天下。当时的袈裟,

很可能是一盏灯台,

在更深的夜里,皈依

石窟。当时的月光,

像少量的羊群,

一部分放生,剩下的

走上供台,

做了完美的牺牲。

在更远的天际,那些经文,

那些流沙……业已堆积,

成塔。

秋天从石窟前走过

落叶的匍匐,像今年的

那一场金刚法会,

人去楼空。

法会时,夏天

正好。我跟亲人们

细数沙粒,

计算着今生的疼痛,

以及羊皮上

写下的供养。

悲伤算不算一种

祈祷,没有人告诉我。

至少,我们牙关紧咬,

把眼前的今生,

当作一场广阔的

别离,不肯离弃。

落叶走过,窟子里头的

菩萨、世间和我,

开始点火,御寒。

真经

其实,天空和云朵

乃是一部真经。

我从鹰隼的嘴里得知,

天空的最深处,一堆

篝火嘹亮;

佛陀和弟子们,鸠衣

百结,烧烤土豆——

在广寒的下界里,人们

停下手,用一贫如洗的月光

秘密取暖。

我从雨水的书信里看见,

那些弘法的仙鹤,

像寺庙与灯火;

谁打开了石窟,谁就是

早上的供果——

那一日,母亲大病初愈,

我抱她回家,犹如

抱起了白发苍茫的菩萨。

在敦煌借马

问菩萨借马,

一匹天马,牵出壁画。

把沙漠上的鲜花,

全部摘下,送给

远方和穷人,

不算口粮,仅仅是

一份恩养。向石窟借马,

留下佛陀

与弟子,

三日一餐,

看护经书。

其实道路还长,恒河

与印度,不像

传说中的那样。

在敦煌借马,月亮下,

我们穿好靴子,

像一双儿子。

这时,谁的内心饥饿,

引马向西,谁就会

站在天上的麦田,

波浪翻卷。

三危山记

三危山的佛光,有两种颜色:

一个叫昼,另一个是夜。

佛光中,一共有两座庙:

一个叫人间,另一个是苦难。

春天的庙里,坐着两尊神祇:

一个哑巴,另一个聋子。

金面神祇,带着两位弟子:

一个叫佛子,另一个则是道士。

我来到的日子,有两种可能:

一个在农历,另一个是前世。

在前世,我开窟造像。

农历八月,开始顶礼,焚香。

第二辑敦煌卷轴

卷轴:马

马说大雪是我的另一件外衣

黑夜没道理黑夜剥夺了它

大雪是我从印度领来的

曾经包扎过佛龛经书和伤口

一切还来得及我开窟藏下了

它们包括世上的全部心事

卷轴:雪

雪是蓝的雪下到最深处

有一种幽蓝的嗓音像一个人

起身喊醒菩萨和石窟

开始点火御寒秘密过冬

或者不那一刻我捧起

雪花去给经书和油灯沐浴

而后用罡风一页页晾干

卷轴:月亮

这个孤独的人停在

敦煌若有所思

这只盛开的羊卧在

天上像一块白银

这卷打开的经书铺在

头顶云雨将临

这位远来的菩萨站在

世上一直笑而不语

卷轴:沙

在沙漠上

种下沙子递给

一盏灯

让它去找水

顺便把人世上的荒凉

挨个儿

照亮

在宽大的人世上

觅见那一枚永不

发芽的沙子

佛窟为证义结兄弟

让它疼在心上

如果敦煌大雪纷飞我亦

电闪雷鸣

卷轴:深秋

这一季我们站在岸边看见

河流慢慢冻住像一个人

到了暮年开始空旷和回忆

那些白杨高大明亮遍体黄金

像佛陀更像远路上的马车夫

眼含热泪靠住荒凉的天空

往往这样等我们安顿好雪山

戈壁流沙和汉简生一堆火

烧烤土豆和清贫方能忍下今生

卷轴:毛笔

今天的涂鸦并不比

往日的牧养来得更为丰美

菩萨跟我出关的那天

鹰隼飞绝奶茶凉却

像一支惊骇的毛笔写下

失败的旷野阅后焚毁

然则那些神圣的灰烬

才是一个人内心的墨汁

抄下江山祷辞梅花

以及来世在石窟中如果

一支毛笔不是灯台至少

藻井之上的莲花需要修订

卷轴:帐篷

上午时我跟羊群挤进

敦煌捡拾露水和贝叶看见

法台温热佛刚刚出门接诊

中午时鹰隼落地告诉

我一个消息有关石窟里

飞天娘娘的裙裾缝补完毕

傍晚时我被莲花绊倒

发现河流的两岸菩萨们

正在施洗带着月亮与麋鹿

整整一天几乎忘了

天空这一座帐篷抬头时

看见落日沸腾像我的一段少年

卷轴:法会

灯在油中

灯是羊群的举念

灯的摇曳里诵声朗朗

灯也疼痛伸手不见五指喊叫自己

灯策马而至深夜的鸦群纷纷避离

灯仿若一尊金刚坐在法会之中央

灯广洒甘露人们放下一段悲凉

灯下阿妈缝完了靴子和袈裟

灯的尽头有一扇不二法门

举灯我们进入

卷轴:骆驼

悠远的乃一地破碎的响铃

悠远的乃离开了佛窟的十三个孤儿

悠远的乃地平线上的一根根骨殖

悠远的乃热烈的今生流失如沙

卷轴:寺

耳朵一样的小寺没有出处

亦无香火像一个疲惫的人

停在沙山外灰心丧气

但我知道它内心的天空

一直鲜花着锦观听着

世上的声音不发一语

偶尔我邀约斑鸠雉鸡以及

神仙们坐下对饮更多的时候

带来扫帚和水闭关三日

卷轴:秋草

秋草是上一世的流寇席卷

而来带着普天下的黄金

枯坐大地施舍穷人和敦煌

不错佛要金装一些牛羊

一些马咀嚼不止而心灵的

拌料,一般由痛苦来构成

卷轴:羊

羊是秘密的羊带着口谕

在石窟的两岸埋首不语

更深的夜里羊开始弘法

端坐敦煌说出这一世的真谛

一般来讲羊心无芥蒂一旦

站在了餐桌经书便不值一提

卷轴:棉花

棉花丫头

雪白的丫头大脸盘丫头

棉花妇人

健壮的妇人大屁股妇人

棉花阿妈

纺线的阿妈大手大脚的阿妈

棉花是世上的蜂蜜

夜里又是佛陀的袈裟

卷轴:风

黄昏一带的事情木鱼

说了不算比如暮色沉降

佛窟喑哑壁画之上的一些

粉饰渐渐剥离空旷的

人世上风像一个点灯者

带着火镰取暖煨心

更可能风是一只羔羊

走失良久从白昼的暗影中

踱出它的秘密来自天庭

需要在羊圈里放下悲凉

经卷牺牲与供养在黄昏的

敦煌一带火却突然失效

卷轴:尘暴

不然这就是一些作废的辞藻

被天空批复下来打入冷宫

不然这就是飞鸟过后那些

头顶的辙印莲花不再

不然这就是枯枝败叶散场后

各自西东一个人寒凉下去

尘暴的天气里偎在石窟中

细数沙粒却看见菩萨推门而入

卷轴:鹰

这个看门人甲胄在身独步

天庭谁都知道在云层的上方

安放着佛龛经书菩萨和爱

谁都知道这是普天下的财产

人手一份不会取之不尽

在敦煌以远藏着最后一把钥匙

或者我就是钥匙上的锯齿

一些悲伤一些痛楚上下

嶙峋带着日光的一捆捆荆棘

卷轴:河流

河流走出了沙漠并不曾

告知那些途中的真相

因为亲切的敌意水与流沙

媾和于八月让佛子

白马经卷与袈裟依次

穿凿其中留下背影

和莲花又被天空默诵

河流说这些鱼群鸥鸟

化石与鸣禽其实是

一次次古老的掌声

那一刻敦煌站在了芦苇

丛中并在灵岩上开窟取土

在宽阔的水面上菩萨们

带着一千零一夜安然入驻

卷轴:马车

天上的马车和秋天

一样空无一物除了

泪水和石窟一些

壁画需要重新虚构

需要虚构的还有麦地

鹰隼狐狼以及大雪之后

佛的足印其实什么也没有

被带走包括天上的马车

卷轴:黄昏

而黄昏是一种崎岖的

说法因为更多的羊只

和灯盏走入了敦煌成为

流沙坠简打坐世间

这一刻夜宴已毕菩萨

与佛陀走上了壁画

秋天在逡巡黄昏时

那些寂灭的鸣禽秋草

画工释子如果不是

恩情的儿女便是失而复得的

舍利卷起天边的夕光

带进石窟开始今生的勾画

卷轴:道士

道士下山并不曾分庭

抗礼他悠远的前世来自

一只灰鹤被天空辞退

灰心名利远走西域

在敦煌假如一座砖塔可以

总结今生那又何乐而不为

在逼仄的藏经洞中地契

绢帛佛纸木简生命的

哀凉也不外如此令人窒息

于是破墙在月光下坐地

分赃我碰见他的时候

他乌鸦一笑自称圆箓姓王

卷轴:乌鸦

用乌鸦这一瓶墨水写下

节度使度牒入境报告

和健康指数但必须忽略一切

涉黑的辞藻因为先生不爽

用乌鸦这一盏油灯熄灭

月色李白泥金的佛卷

以及秋天的芦荻尤其在冬雪

之前菩萨化缘在外石窟空虚

用乌鸦这一双草鞋走过

关城烽燧焉支山

与额济纳一带喊醒羊群

喊来马匹守住北方以北

第三辑内心的水域

那么巧

那么巧,让我在冬天,

碰见了一只

掉队的

大雁。那么巧,

彼此握手,点烟,

互报姓名。

真的,我没有告诉它

关于纪律、法度与败北。不是

因为别的,你其实知道。

那么巧,在最荒凉的时候,

我把手伸进天空,

开始取暖,也终于在黑暗中

大雪纷飞。

神话

我杜撰出一个词,让它

明月高照,

满身金甲;

在热烈的高原,出塞,

打尖,求法,涅槃;

从此落地生根,

坐在苍凉的地平线上,

顾盼自雄。

我还要杜撰出一介僧侣,

鹤首鸠面,

形单影只;

在秘密的石窟,燃灯,

焚香,抄经,打坐;

如果这个人是我的

前世或者来生,

于是,天空中

飘满了因果。

辩词

在里头,并不会比在外头

那样,碰见更少的花,

更少的流沙

与闪烁的星群;在里头,

一些钟声

包围了寺院,并不会比在外头

那样,少一分祈愿,

少一点灯火

以及抽心一烂的抄写;

外头也许更近,而里头的

悲戚与隐忍,

也才刚刚张开了翅膀,

挂在了秋天的

穹顶。

在一张宣纸里头,在一册

经书,与一场秘密的

诵念当中——

神在打井,并且汲取。

写信

我想给上帝写一封信,

一封冗长的信。

我想说:亲爱的上帝,

秋深了,一定要记得

天凉加衣,

并有所回忆。

但是,我没有墨水,

也没有笔,

只有一片深沉的旷野,以及

内心的水域。

……抱歉,对不起,

我不知如何开口,才能

接着说起!

出行

这一趟列车,驶往寺院。

这一趟列车上,没有

僧侣和佛陀。

有人在拍手,

空洞的回声,像豹子

在窗外的山上

伺伏。

如果秋天能喊停它,

在幽深的山谷,这多半说明,

有一件意外的

行李,尚未抵达

藏身之地。

下车时,你将看见

菩萨微笑,

正在逐一检票。

吃茶

茶是云南的:这秘密的

发酵,像月亮

在秦朝与大唐,

脱下的缁衣,

百衲鸠结,

寒露深重。

茶是当年的:泉水

点灯,照见

这一生的奔波

与败北;惟有

在黄昏的啜饮中,

才能苏醒。

吃茶,而后

去月光下晒经。

大寒日

这诡谲的历法,一定

有一种秘密的庄重。

大雪纷飞时,

我窥见经书的内部,

一片灯火,

蔚然成诵。

这一刻,如果

仙鹤比雪还白;

如果梅花也不说出

疼痛,那么往后的日子,

天空的最深处,

一定会有

源头和鸟,悄然

破土。

今天,我热烈地站着,我和

北风浑然一体。

山岗上

悸动的是那些石头——

当我们把夕光卷起,进入

黑夜,并且在篝火的内部,

躲开了风雪;所幸

一些黄羊,一些

麂子与松鸡,挣脱了羁绊,

可以跑进黎明,

看见早上的露珠。

所幸,这些黝黑的石头,

并不曾埋锅造饭,而是

钳口不语,

在星空的庇护下,

慢慢的,让一生变凉。

无限的

当金山上的月亮,其实

是一只孕羊,当野花和牧人

纷纷撤离,她还活在天上。

当金山口的月亮,也许

是一只仙鹤,往南是印度,

返身时碰见了敦煌。

当金山下的月亮,可能

是一场暴雪,阿妈的眼泪

掉在碗里,说明菩萨来了。

……无限的高地上,秋日的

月光,像酥油一般滚烫。

立春

春天是一块泥,如果

安放在天上,

就会有菩萨破土,长出

青草和风,

并说出神圣的秘密。春天

其实是一座鹰巢,

看护着新生的羽毛,

擦亮眼睛,

在人世间勾勒出未来的

坛城。春天有一双

新鞋子,刚开始夹脚,

以后却健步如飞,

让一根摇曳的芦苇,

充满了敬意。

春天的铁器上,有一层

寒霜,一些露珠,

我穿针引线,

将它们做成了这一年

自己的供养。

春天时,我们不打问

天上发生的事情,

而是埋下头来,赶紧!

春天的轮回

去河边打水,背进寺院,

将这一年的佛像,

拭去灰尘,

悉心沐浴;如果不小心

被度母看见,

就说这晴朗的春天里,

还需要结识一个兄弟。

日光沸腾的午后,

坡顶上晾晒的经书,馨香

扑鼻;我和一只

仙鹤论道,把酒言欢,

看见天空下沉,

雨云饱满,犹如病中的母亲,

将一扫忧戚。

避开星光,我在帐篷下

点灯,照亮这人世上的羊群

与爱情;那么久了,

彼此都不忍别离,

好像一块燃烧的煤,带着

地火、青春和奔跑,

在这个春天里轮回。

怒放

不需要讲的,一定

留在了纸后,

不置一字,让春天

去宽恕。不需要澄清的,

最好让天空的纽扣,

不,那些美好的大雁,

裹挟而去,

没有心悸或燃烧。

不需要离别的,比如

水和墨,

爱与哀愁,宁愿

让一盏灯去秘密照亮。

不需要写下的,

就此止笔,因为太多的

喧嚣中,必须看紧

内心的羽毛。不需要

祈祷的,从此

不必恳切,

因为这一生的飞行中,

我从来鲜花吹袭,

迎风怒放。

恳切

对一只羊的恳切,是把它

领进经书,找见草原,

并做出一次神圣的试探。

对一盏灯的恳切,来自

壁画之上的空白,因为

佛离开以后,大雪倾泻。

对一只鹰的恳切,远在

秋天之外,那时的奴隶

与歌声,尚无人记载。

对一座磨坊的恳切,其实

并不比忧伤更多,当痛苦的

拌料,被我们一再咀嚼。

大风起兮,天空凌乱,

谁在高处痛饮?谁又

打翻了这一盘恳切的棋局?

神示的雪

春天之后的雪,其实

很难,像一个唐突的人表白

心迹,却没有接纳的旷野。

这些掉队的人,身披蓑衣,

带着永恒的好奇,来到了

珍贵的人间,点灯,求法,

而后寂灭。在忧伤的

山谷,鲜花是一种舍利,

大雁却是飞行的菩萨。

惟有羊群知道,这秘密的

甘露,多么热烈,仿佛

一个人的青春被写入了经卷。

下雪的一刹,我和佛陀

四目相对。那时的印度,

那时的我,还没有神圣的因果。

但是,在迎面走来的

日子里,这慈悲的天空,

不曾断喝,只有施洗如雪。

白雪咏叹调

鸽子一样的雪,

鸽子高的天;

鸽子一样的狂风,

吹着鸽子一样的人间。

鸽子一样的云,

鸽子般地飞;

鸽子一样的你呀,

带着鸽子一样的心。

鸽子一样的菩萨,

鸽子似的母亲;

鸽子一样的热烈,

降下鸽子一样的春天。

生日

多少爱,像痛苦站在了地平线上。

迎着那一场风雪,在高迥的

内陆,我守住敦煌和菩萨。

我凿试手艺,塑下金身,

月亮一样去染成净,接近了黎明。

所以,和世上的儿女们

一起劳作,一起热泪盈眶。

如果天空扔下试卷,命令作答,

我知道,谁又在眷顾这热烈的生命。

发现

秋日的旷野上,神老了。

神已经

老了,在一截木头上,

一座石窟里,

一粒沙,一块发旧

的门板上。

神的确老了,开始

隐姓埋名,在肃杀的风中,

捡拾了落叶、飞鸟、泪滴

和香火,仿佛一位

破产的思想家,

充满了怀疑。神真的老了,

吹灭了灯笼,

渐渐退出了崎岖的天空,

一本供奉的经书,

返身而走,去和全部的

命运接头。神彻底老了,

与这个广大的秋天,

一起渡河,

寂灭的背影上,有一些

唏嘘,一些难以置信的

仓皇与诉说。

神老了,但世上的《神曲》

尚未写毕。

甘南回眸

她在天空下,

洗着一件旧衣裳,一张

发锈的羊皮,

一件袍衣。草原深处,

她用整整一条河流,

一座雪山,

以及钢卡哈拉大冰川,

埋下头去,洗着一件

过去的衣裳。

甘南以南,碌曲的东侧

她用一轮完整的太阳,

一只燃烧的鹰,

一堵漫长的寺墙,

晾晒下这一件黝黑的

衣裳。她抚平了褶皱,

在空气中抖动,

甩干,再三扑打,

让策马而来的秋风,

伸开臂膀,穿起了

这一件破衣裳,

像儿子,也像少年的我。

她是母亲,抑或是菩萨,

知道我全部的底细。

丰收

我扶住了河流,请求

世上的僧侣、羊群和孩子,依次

打马而过,找见菩提和哭泣。

我修好了天空,看见

三个秋天攀援而下,并说出

它们的名字:青稞、大麦和葵花。

我支起了毡帐,邀请

酥油和炉火,坐在白度母

和阿妈的旁边,开始把脉问诊。

然后,我只身进入草原,

拾起那一双旧靴子,爱情是昨晚上

走失的,甚至来不及一声告别。

上午的摇曳

那些话,总是没有彼岸。

那些黯淡的书写,像一炉

深刻的废品。

那些夜饮,以及怀想,

等于一枚失手打碎

的月亮。

如果允许,请让我在早上,

打开锁和秋天的仓库,

找见那一群,热烈的

乌鸦——

并下载一条河流,一匹马,

一些锈蚀的字母,作为

这个时代,饥饿的证据。

因为

来一点慢,

下山的途中,来一片阴翳,

阻止山后广泛的爱

与大气,这样的秋天,

天空宜于皲裂。

因为,我在地上晒盐。

来一点慢,

让日光渐渐析出,那些

茂密的回忆,

需要一棵傍晚的树,纵身

而去,将上帝赶入山林。

因为,我在月下诵经。

发生时

秋天发生时,必须向鹰道歉,

太多的成熟,让人放弃了仰望。

羊群发生时,需要返回

寺院,因为一些油灯,接近于干涸。

月亮发生时,一定要布置下

纸与笔,以及肃穆之外的一点微醺。

爱发生时,如果诗歌不足以代替,

就找见那一扇门,让桃花凋零。

天空发生时,盛大的云朵,其实是

一场生命的仪礼,梳理着羽翼。

深秋季

从堤上走过时,碰见鸽子

像布道的圣人。

这一刻,湖水稠密,

鱼群讴歌,我们从天空的佛龛上

搬下来云朵、雨滴和秋季,

准备下过冬的柴火。

从牧场下来时,江布拉克一带

豹子与鹰洒泪而别。

这一刻,单于和国王,

搁下了酒杯,总有一份牛皮地图

充满了机密,赶在第一场大雪前,

去安顿下思想、孤儿和天山。

转山

转过山时,看见阿妈

站在毡帐下,

白发苍苍,

像一幅古旧的唐卡,一眼

干涸的泉,始终

不曾离开半步。

坡下的草原上,鹰在飞,

八月的神祇们

宴饮不止。

其实,只有我和

羔羊知道,

病愈不久的母亲,

站在风中,正在

寻找自己,丢失了的表情。

在桑楚寺

佛爷的请柬:一朵祥云

即将驾临,

如果在秋天感觉空虚,

不妨前来一叙。

乙未年,农历九月,

草原深处枯草

连天,宰牲的季节到了,

寺院如洗,

酥油灯热烈。我碰见了

一支羚羊分队,

一挂马车,以及

转场的羊群。没有人

知道,黄河开始冰封,

那些嘹亮的鱼群,像老鹰

一样,开始了歇息。

一连数日,阴雨

不断,访佛爷未遇。

寺僧告知,有一匹雪豹

出了大麻烦,困在阿尼玛卿山

以南,佛爷携一朵祥云,

前去接引。

绝句

无限的是:在秋天的一角,

一只鹰打开了孔道,

让南下的雁群,

穿上冰鞋,滑下了

崎岖的云层。

无限的是:如果在此时

点灯,照见了芦苇、石窟

和天下的沙粒,

那么一位菩萨将洗心革面,

起身,为莲花浇水。

无限的是:当一枚印信缓缓

钤下,在辽阔的宣纸上,

风暴归隐,月光如银,

一些历经了苦难的羔羊,

用毫尖,写下了清晰的爱情。

在楼兰

一些美好的事物,犹如

这雨后的沙粒,

纷纷流失。——即便生命,

像仙人掌丛中的

花朵,也难以一试究竟。

事实上,雨是一种幻觉。

在楼兰一带,当斯文·赫定

系好了鞋带,

当斯坦因掐灭烟斗,扔掉了

干涸的水壶,

这时,木乃伊才开始陈述。

惟有鹰群警觉,不发一语。

河流

河流,骑在马上,

像秋天一样明净。

秋天里,总有一些消息

滚滚而来,比如老鹰。

老鹰是真正的船夫,

峨冠博带,站在源头。

其实,源头上的天空

与巨石,来自同一本经书。

河流的经书,施洗的

经书,正在修改内心的措辞。

秋天是明眼人,揉不得

一粒沙子,包括神圣的错误。

也许,恰是在这个季节,

两岸的菩萨和羊群,已经病愈。

没有人知道,那些翻卷的

书页里,一只马灯,以及

一些嘹亮的金鱼,肃立教堂,

看见秋天破门而入,泪下如雨。

关山牧场

带着剪刀和铁镰,

深入草原,我们净手,

焚香,祷告,

按照秋天的模样,开始

修理每一只羔羊。

冬雪已近,惟有肃穆

和隐忍,像一件件合身的

白色袍衣,像修士,

带来罡风和上天的试探。

我们定下了暗号,包括

苍凉的手势,即便

在这个人世间一次次走失,

也能彼此找见,不辜负

曾经的诺言。秋草黄了,

关山顶上,明月像一只鸽子,

敛下了翅膀。

我们打草,捆扎,归仓,

储备下这一生的饲料

与眼泪。如果没有例外,

我们将一起发抖,打颤,

寒彻入骨,仿佛彼此

第一次遭遇时,那样

似曾相识,一见如故。

泥泞

把一坛酒,埋在

天空深处,让整个

秋天去发酵。如果

一个人蘸墨,

能在云朵的背面写下

“吹拂”,那一定是

泥泞的恩情,

醉倒在了门槛上。

那一刻,没有波澜,

在边疆的高地上,

甚至也没有秘密的烟霞。

我和天山,以及

虎豹、鹰隼、羊群

与浆果,围着爝火,

构成了最初的氏族,

并称兄道弟,痛饮此生。

秘密的

秘密的写作,多么好。

像一个人抛下秋天,

远离大气,对天空和鹰隼

关闭了窗口。

这秘密的散步、酝酿与回眸,

等于一生的发酵

恰到了火候。关于忏悔,

关于爱和败北,

一切命运的陈词,而今

却漏洞百出,只剩下

秘密的念想,犹有余温。

在河流的身旁,在一座

静谧的山谷,小人

宴饮,英雄磨刀,

一个落英的时代,必定

有一次决然的出走。

哦,这秘密的灰烬,

簇拥着自己,

扪心,冥想,聆听,

而后让内心大雨如注,让秋天

成为荒凉的证据。

这秘密的写作,多么好,

像一个匠人站在

钟表的内部,被时间

缓慢地修复。

草原鼓声

分明是一头牛,拨开了

众人和帐篷,

当仁不让,

抢先而走,做了牺牲。

那一刹,分明是

一个君子或壮士,

唱起然诺,

迎着刀子,扑向鼓面。

分明是那一刹那,

秋天带着

一块燃烧的红铜,

献上祭祀,说出了内心。

第四辑白雪草原

阿妈的祈祷词

我不要金和银,我只要一把针眼大的锥子,去缝靴子。

我不要太多的羊,我只要一男一女。

媳妇不要太漂亮,只要她能生育,奶水和母牛相当。

我不去寺里点灯,凌晨三点我也能找见草料,喂饱牲口。

我不想吃得太多,一小块奶疙瘩足够我消化半天。

如果心里有,我的帐篷就是一座庙,我烧香磕头。

我没去过山外,也不想,天空把我拴死了,我累赘极了。

我不打算长寿,一百岁刚好,该看的事情我都看过了。

呵呵,我这么说,请别见怪,因为我是个快乐的小姑娘。

菩萨心肠

菩萨来过了?

快看,帐篷外的秋千,

刚从天上飘下来!这一块氆氇上,

还有屁股的温度,

又没人进来!

狗哑了,这家伙

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咋样,

你比我清楚!

菩萨来过了,一定!

你听,天上的星星们在咂嘴,

酥油少了一块!

磨坊那边,河里涨水了,

我闻见了青稞,

味道和往年大不一样!羊在叫,

牛班长的眼睛像灯,

这么黑的夜,如果不是奇迹,

就是它吃得太饱!

我打赌,菩萨绝对来过,

看见我搂住你,

也就不好意思打扰!下午时,

我叼空去寺里念了经,

不为别的,只为你的肚子像馒头,

也为我这个新父亲!

哎哟,我真的戒了酒,胡话离我远,

酒是不要脸的水,

我掐死它的心都有!前半夜,

我梦见了佛光,不大不小,

好比这一床被子,的确!

菩萨来过了,我发誓!

来过第一回,就有下一次,

这就叫心肠!

难题

夏天的影子还在,这么冷了,

狗吐舌头,

青草不败;日头晒过的寺顶,

藏不住肥雪,

灶房里的糌粑居然长出了绿苔;

夏天这个人呀,尾巴太长

实在不像话,

让羊圈里的伙伴们冷暖不辨,

换不及毛衣;

乌鸦是金刚的化身,它飞了一趟

山下,挤眉弄眼说,

夏天烂醉在了县城,夏天正说着胡话;

也难怪,桑吉跟华尔丹结下的仇,

现在也没冷下来,

倒是他们的老婆,在坡顶上

缝着帐篷,你亲我热,

像一双结拜姐妹;

前些晚上,红衣喇嘛来告,

南山上出现了一群蜜蜂,

说明花朵藏在了暗处,临走前,

他又没收了全部的火柴;

反刍的是牛,瘦下来的是马,

炉子上炖了一锅骨头蕨麻,

夏天这个人呀,请你滚开,

谁不知道你的鼻子尖,我的

锅盖怎么揭?

要不,你就不要脸

干脆一屁股坐进来?

——这是个让人头大的问题,哎哟,

头大的难题。

十八只老鹰

十八只老鹰去迎接大雪——

三家人,吹着骨笛,

穿着皮衣,

去了北山一侧;据说今年的雪,

比较艰难,往日可以哈气成冰,

顺着山脊滑降下来,

但碰上了夏天这个冤家,实属无奈;

十八只老鹰,不多,

可也不少,恰好组成一个傩面班子,

牛鬼蛇神,

弦索不断,一方面引路,

一方面寄回鸡毛信,告知平安;

帐篷外,秋草枯黄,

一些泉眼干了,几条草茎下的溪水,

泥沙泛滥;

在陡峭的夜空下,老鼠称王,

而狐狸们打着火炬,

拜访羊圈,屎尿遍地;

十八只老鹰走了,留下了

两个老人唉声叹气,

捧着经书,寻找咒语;

阿爷以前是天上的好汉,一掌下去,

就能扣住阿尼玛卿一带的

大片群山,

可惜瘸了,顺便哭瞎了阿奶;

三家人,曾经子孙绕膝,

另有两个,还在儿媳的

肚子里发育;如今说散就散,

没了一丝踪影;

但是冬天深了,雪像一位大人物,

像佛陀,

迟迟没有驾临,没有了

透彻的光明。

晒太阳的下午

寺院上空的太阳最好,不光

晒我,还晒着

世上的所有佛像;寺院内的

太阳最好,照着蚂蚁

松枝、锦鸡与香火,

也照着一棵菩提树,

光明正大,

没有芥蒂;

寺墙上的太阳最好,像下了

一个冬天的肥雪,

养着这个空空荡荡的人世,

养着青稞和酒;

寺院以外的太阳最好了,它们像

迷了路的羊群,

有的人跌倒,

有的人哭泣,看见了这里

金顶之上的佛光。

冬天日深

抱冰入内的阿妈,大雪纷飞。

门帘若一只獒犬,

踞伏下来,不动声色。

这时牛粪火刚好,

酥油融化,像阿妈粉红色的牙床,

布满了佛光

与机密。——我和醉鬼兄弟们长久醒来,

发现冬天日深,

羊汤鼎沸。

马在冬天

马在冬天,其实是另一份机密,

它用瘦下来的蹄子,找见“骨骼”这个词。

长发披肩时,大地鹰飞,

如果一步跨进了史书,必是草原还绿。

点灯,照亮嚼铁,

当思想成为一种痛苦的拌料,那又如何?

这时的肃穆,这时的

静谧,需要坚硬的酥油来养育。

草原来信

鹰翅让羊圈一惊;灯花炸裂,

酥油一惊;

冬日的坡顶,有人晾晒经书,

有人冥想,

可更多的人玩着羊拐骨,

令喇嘛一惊;雪后的寺墙,

站满了海螺、哈达和宝瓶,

如果剃度已毕,

一束发辫让灰尘一惊;

玛曲以西,黄河才开始起步,

一个惺忪的少年,

从冰层下捞起了金鱼,

脸色一惊;牧人桑杰上半年瘸腿,

现在痊愈,于是青稞酿酒,

又一次传奇;草原上的穷亲戚们

粉刷帐篷,

等待藏历;新年即将来临,

惟独缺了一个兄弟,

不免心惊。

他们捎来信:……说话算话,派十万牦牛,

把你抢来,让兰州城大吃一惊?!

在上游

鸟像一叶瓦,擦亮了寺顶,

午睡的喇嘛们惺忪不已。

华姆的狗,咬烂了道吉草家的门帘,

佛像下,双方忽然指腹为婚。

枞树头重脚轻,像一行押错的韵,

鹰出于义气,陪它走上了阿尼玛卿。

牛扛着醉鬼,举目无亲,

恶劣的饱嗝里,几乎是羊肉的腥。

以前叫公社,现在人烟稀少,

有一支测量队被暴雪吓退。

冬虫埋伏于根部,失败的一生,

让它往夏草的道路上裸奔。

在更大的范围内,黄河拾走了水滴,

开始酝酿下游的表情,仿佛金刚法会——

是的,在上游,惟有清贫的诵念,

才可能支撑一段苦寒的岁月。

自己的心经

有一场前世的泪水,下成了今晚上的鹅毛天气。

有一个爱,穿着靴子,须发皆白,今晚上转世而来。

有一盏灯,从佛龛里取出,添上这一生备下的酥油。

有一卷自己的心经,纵然不说,也并不一定苦尽甘来。

白雪草原

老鹰在云上,

金瓶在龛上;

香火在山上,

念想在脸上。

儿女在地上,

父母在身上;

情义在膝上;

活命在脚上。

日子在门上,

缘分在庙上;

佛爷在天上,

真经在心上。

黄金白银

我在草原上炼金,和秋天

滚落一地。——当万物驶离,群鸦凋零,

我和我的爱,在枯草上拾取黄金,

塑下一尊供养的真身。

我在山中打坐,与天空一道

爱慕云朵。——那么久了,都不忍说出,

我和我的诗,在黑暗中大雪纷飞,

手捧一块恩养的白银。

山中,访桑杰不遇

雪线以上,究竟能不能点灯?

在扎尕那,我没有把握,

因为寺门深掩,

牧民下山,经书的内部冰雪一片;

我没有把握,羊圈像天空

那般空旷,熊和草原

在秘密打坐,

豹子们结伴去了山外的四川;

傍晚的寨子里,公鸡称帝,

妻妾如云,而游走的野猪们,

口衔菊花,

仿佛一群御林军;我没有把握,

炉膛熄灭,墙上的

佛龛里也是神祇杳然;这次的暴雪,

胜于往年,

如果不是喇嘛们召唤,

谁的眼泪

不是上天所赐,含金带银,

岂能随意洒落;我真的没有把握,

乌鸦说,在这个时代,

英雄是多么不合时宜,像桑杰那样

返身上山,

一个人去了雪线之上,点灯守夜。

寒冬夜行

嘘,别回头!这一片山丘,

大有来历,像银碗,

太阳在白天点灯,星星和月亮

晚上添油;

拜托了,它可不好惹,

格萨尔老爷在此降过妖,

驱过魔;如果这么黑的夜,

你听见一个婴儿的哭,一定是

干草垛里发生过爱情的事故;

求你了,别回头!

那一棵枞树下的秋千,可能有

一位白度母;

我小时候顽皮,死过一回,

后来许给了树,所以

长成了现在的次仁罗布;哎呀,

千万别回头,东边那一块巨石,

还有那些字母在发光,

信不信由你,因为晾晒过经书,

浑身发烫,就算下一场

七尺厚的雪,它也干净得

像一张唐卡的脸;嘘,我可警告你,

不能回头,要不做不成朋友!

那一座河边的磨坊,听听,

说话的磨坊,

青稞的磨坊,

门开了,空气里

有一股野花的味道,应该是

菩萨刚到。

真的,菩萨知道我没醉;我也知道

菩萨在洗脚。

赠言

……下午三点!嗯,三点,是下午。

三点.下午三点。看我的手!

一,二,三,

没错儿,今天。

再说一遍,脸过来,

别眨眼,

三点钟的下午,太阳在这个位置;

如果来了云彩,

就听敲钟人怎么说吧,……三点,

不多不少,就三下,

千万把耳朵张开。

嗯,对头了,今天下午,

必须三点。

怎么了?——哦,是三点,而不是午饭时,

三,二,一,

今天下午的三点,求你了!

三点,下午的三点,就在寺院打开,

走出了

这吉祥三宝的下午。对,下午三点,

不是昨天和明天。

佛经的早上

早上,我看见莲花吐露,

步步开放。

在佛经般的雪地上,

一个眼神,

一些往事,以及

一切的世和界,

都是隐匿的文字,与诵念。

谁说这滔滔不绝的大雪中,

没有掠过,一只

神的白鹤?

那么寂灭,

那么绚烂。

我知道莲花开放,不是牺牲,

而是觉悟。

那个从黑夜里走来的人,将被

浣洗,擦拭,张灯结彩地

秘密供养。

刚才

鸽子走过的路上,佛刚刚告辞。

剩下一些脚印

开满莲花,

尤其在十二月的早上,新娘

披上了袈裟。

如果遇见了大红公鸡,

回避,礼让,

还请三缄其口;

因为天光初现的那一刻,

有一群原始的黄河古象路过此地,不免引起

草料紧俏,

物价飞涨。

——是的,鸽子也不愿意说出,

除了这首诗。

除夕夜

这么黑的夜,有人

在帐篷外打银子;

打银子倒也罢了,但花火四溅,

将这么黑的夜,

弄得银光闪闪;

不是别的夜,是除夕,

牛粪火肆虐,

骨头酥烂,

一瓶打开的青稞酒,

像秋天时许下的愿,刚刚兑现;

但风雪不息,整个草原以西,

一块被摔打的银子,

鸣响不止,将整个帐篷擦亮,

如同佛台一般干净;

可以听见,夜深了一寸,

银子的筋骨

又结实了一分;

围炉而坐,我们全家

谁也没有吱声,

知道天空劳碌,连夜

在打一块银子,

给草原赶制一件白雪斗篷。

拜年

这一年,藏历羊年,但羊说了不算。

那些翠绿的枞树,主宰着天上的雪线。

我用冰块点火,仔细擦净了脸。

风雪依然,我捎着半卷唐卡去拜年——

豹子不在,我骑上一只松鼠大摇大摆。

寺顶上的乌鸦,换上了红衣,好似喇嘛。

我率先问候了菩萨,然后对着放生池

栽下了莲花。六月以后,情况将有所变化。

羊圈里,我邂逅了瘦马,它蘸着唾沫梳头发。

墙角的牛班长,忙着数青稞,冷眼对咱。

我屈身来到了帐篷前,念了祝福的真言。

主人不在,却有一窝灿烂的喜鹊递来了奶疙瘩。

磨坊的门开着,经幡拂动,蘑菇探出了脑瓜。

狗是家里的一员,鼻子生锈,跟我也没有问答。

阿尼玛卿已经白了,鹰在滑雪,狐狸作裁判。

我对着宽阔的草原鼓掌,但没有人喝彩。

有一场法会正在山下,听说今年的主题是春天。

也难怪,春天是个大好人,施舍四方,没有仇家。

于是,我坐在这个下雪天,戴好顶针,穿起丝线,

接着织起了唐卡。——这是一只放生羊仅有的哈达。

鹰群闪烁

天上在开大会,天上的盛宴

刚刚开始;——如果有人在冰层下

发现了一朵莲花,那不过

是主角辞却了一生的泪水。

惟有弧形的天际,惟有鹰群闪烁

才知道痛苦的疆域;——那一声

哑掉的闪电上,坐着佛陀与爱,

看见春天将要跑过的大地。

放生羊

放你走!在犄角上

绾一朵吉祥结,白雪草原,

路途尚远,

你一定要看好个人的冷暖;

走吧!完全因为一个愿,

阿爸腿瘸,阿妈身上的冻疮

好似魔鬼的脸,

我给菩萨下跪,应许在了

这一个藏历羊年;

这就走吧!左手是阿尼玛卿山,

右边天上,有两颗不灭的星,

那是宝瓶与海螺

提灯接引,泪水闪闪;

经书上讲,佛陀

也不会饿死一只瞎眼的麻雀,

况且,你还是白衣白袍的美少年;

朝前走!路在脚下,

头要抬高,对着春天和蝴蝶微笑,

万一遇上了老鹰,一定要赞美

它的鼻梁和羽毛;

那一条河流姓黄,上游是天堂,

下游的水肯定很脏;

快走吧!这短暂的一生,

就到这里终了,来世鲜花的时节,

再做相逢的盘算;

大路朝天,真像一架天空的秋千,

来到了风雪的此岸;

走了吧!记住那一句老话——

活着么,捎一封信来,

死了,你就托一个梦来。

祥云下

晚霞也不能幸免,如果天空爱戴着酥油——

跟着一团祥云,我们向货郎买了

针头线脑,替熊和狐狸

买光了猎人的全部子弹,还向银匠

买下了世上最亮的一块银锭。

如果天空爱戴了酥油,晚霞也不能幸免——

还要请锔桶匠,给这一年的痛苦

打上补丁,给马换上钉子和鞋,

寺里派人捎来了祝福,回赠一条哈达,

而后在奶茶碗里,撒上一把蔗糖。

雪后

白雪,白得像度母。

白雪肯定是菩萨留下的十万哈达。

白雪,像狗的鼻子,一碰就化。

如果没有了它,天空也没意思。

白雪是一根骨头。

白雪,让喇嘛们的袈裟更红。

白雪是另外三个卓玛的小名。

羊年一到,每个人都满嘴酥油。

白雪,白成了一把盐。

白雪下的帐篷里,擦亮银碗。

白雪,有时候会深蓝。

偶尔,有人在坡下看见了佛的足印。

白雪是前半夜下的,后半夜走了。

白雪让一把三弦哽咽。

白雪季节,寺里的钟声止息。

谁都知道,头顶上已经飘满了福音。

冬日絮语

到了这个时候,秋天打下的

草捆所剩无几,

牛羊不争,马也学会了节省;

才让阿哥在食槽里撒盐,

让牲畜们再长一点精神,而妹妹

道吉草扯着破嗓子,

昼夜唱歌,分散它们的注意力;

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冰河怒醒,

左岸能陷进去一只熊,黄河右边

往往还大雪纷飞;

如果晚上看见了彗星,也并不说明

草原上的经幡

就会齐声念诵着玛尼;到了这个时候,

驮经书的白马,

趾高气扬,好像谁家的小舅子,

前来传布福音;从迦叶寺到桑叶寺,

上千里的路程,

谁的脸颊都会由红变黑;

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乌鸦们的

油灯里没了料,

老鹰的翅膀将更薄,即便是那一只

火盆,也会嗅见

突然袭来的风暴;

我们一家人扎紧了帐篷,发现

黑夜越来越宽,

白日的天光像失效的白糖;

到了这个时候,罡风围困,

大雪封门,需要原谅一个人

吃完了上顿,

却又惦记着下一顿;

有天傍晚,阿妈掉完了最后一颗牙,

她扔在了天上,

相信有人会听见自己

一辈子的祈祷。

奇迹

没错,那一副鞍子

昨天下午还挂在墙上,但今晨

却全副武装,

让红马踢踏,喷着响鼻;

昨天下午,整个鞍子还身披大雪,

袖手旁观,

如今却烂银闪亮,好像草原上

惟一的绅士;

一定有谁,半夜里

牵马拽镫,出过一趟远门?

谁揣着心事?

谁的眼角上,还残留着

夜里的痕迹?

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转身去问,

红马却羞赧不语;

这时,阿妈摸了摸鞍子,双手

合十,泪水婆娑,

道出了六字的玛尼:“一定是他!

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不会让世上的穷人们

单独过冬。”

瞬间

白马去了一趟雾里。

上游的大雾中,一匹

年轻的白马突然消失,又立刻

折身返回。

雾还是那么稠,

比昨天汹涌,如同

天空垂下来的一副

幔帐,但上面

只字皆无。白马也无恙,

一头乱发,

让人可以一眼认出。

我思忖,它一定去取了什么,

比如经书,

比如一碗净水,或者一盏灯台?

要不,它去递了一句话,

问了人生的一个难题?

——这一瞬,没有人像它那样

暗自发笑,

身心如此的轻盈。

开春

鹰站过的地方,冰会发烫。

冰如果不烫,就会让

整个黄河站住,

穿衣戴帽,风雪茫茫。

阿尼玛卿山以东,大概有

三座寺庙,其中一座空了许久,

但香火依旧,据说乌鸦

常来点灯,喜鹊也会磕头。

这一段,山顶上的祭台

有点反常,不是雪地上

开出一枝牡丹,便是

玛尼石上多了一幅佛像。

我们一家也开始古怪,有的

出去打探,有的酿酒,剩下的人

闭紧嘴巴,谁也不能保证

春天这个贵客会来帐篷里喝茶。

遭遇

雪如果再大,

我就没办法找见,那些

跑出去串门的羊了;

除非山岗上走下来

三位红衣喇嘛,顺道把我

领回家,但我在送他们的时候,

又把自己丢了;

雪更大了,这一片牧场

与其他的牧场,没有不同,

左岸是冰,

右边为雪,

就像一本翻开的经书,

那么神秘难懂;

雪不是一个人来的,它们

成群结队,

密密麻麻,一下子

放倒了我,

把我扔进了羊圈,

还喂了一把痛苦的草料,

让我面壁反省,

仔细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的好月亮

东山顶上的月亮,

如果你身子冷了,就来

帐篷里坐一坐,

炉火正旺,奶茶刚好。

东山顶上的月亮,

白衣的菩萨,照看着

这一座冬日的牧场,

让下一季的花草知道了佛光。

东山顶上的月亮,

其实是一只走散的羔羊,

哦,这一年的日子还长,

到了秋天,才真正的断肠。

东山顶上的月亮,

我的好月亮,你坐在

佛陀的身边,看见

下界里的事情都微不足道。

逗留

木头和我,坐在

河边的磨坊里,看见面粉飞扬,

变成了这一个月的

暴雪。铁和我,在炉膛里喝酒,

面红耳赤,跟着马蹄

游走牧区,接济迷路的鸟群。

鞭子和我,始终不肯

落下去,因为那一只

寡妇羊,终于怀了身孕,

还是双胞胎。靴子和我

像这一世的兄弟,

它撇嘴向东,我就不敢

自作主张,掉头往西。

炊烟和我,挂在了天上,

摇摆不定,有时候代表阿妈

一生积攒的茶饭,

有时候是升天的梯子。银碗和我

彼此心知肚明,

里头可能是蜂蜜,外边

一定是虔诚的眼泪。

马和我,一天拥抱三回,

它了解我的去向,

我吧,也清楚它骨骼中,

那些哽咽与挣扎的心思。帐篷和我

其实是师徒两辈,

我逗留于此,却不曾

花落莲出,让阿妈无条件的赞美。

菩萨和我,一直

相互依偎,在阿尼玛卿以东,

在白雪草原,

捱过了这一季不朽的寒冬。

第五辑牧马天山

有多少鸽子飞过新疆

有多少鸽子飞过了新疆,天空没告诉我!

那一刻,我迎头碰壁

失败于美。——曾经,我和北方刎颈之交

逐日奔行,

我捡拾起大地的辞章、口唤和天命

与天山碰杯

和草原共醉;

我爱上了那一座羊毛毡房,像一只旧奶桶

挂在心上人的乳房;

我熟知篝火、罡风、灾难

以及一生中清贫的宴饮;

大地像一本流芳的经书,我领着

虎豹、大象和闪烁的鹰群,在两岸放浪

藐视天籁

不解其语;

甚至,我被秘密地宠坏,在一把银饰的刀子上

故弄玄虚

刻下无良的忧伤;

但是什么时刻,我和北方一朝决袂

质押了我?

什么样的神示,让我在内心的供词上

伏法认罪?

而今,我羁留于此

失败于美;

——在这一世的光阴里,有多少鸽子飞过了新疆

天空没告诉我!

黄昏

哦,这是亚洲的疲倦

大陆的奏鸣;

——落日若一尊古老的青铜器,脚步踉跄

在内心淬火

尤其当秋天到了,备好纸墨;

这时,最好一语不发

最好驯顺;

让天山成为一块发光的镇纸,按下

青春和狂乱。

此刻,惟有弯曲的天鹅,用美,用羽笔

写下一行嘹亮的标题。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暮色低垂,鹰也不醉。

我们守着半扇烤黄羊,一壶老酒

坐在边境线上;

七星高挂,一种神秘主义

的哀伤

像火中的诗卷,我们谈起了岁月、季节和风

以及世上的恩怨;

仿佛一双最初的儿女

秘密取暖。

这样就好。在一片高迥的大陆上

鲸鱼需要吐纳

犀牛仍在行走;

而繁星炽烈,内心的岩石

砌筑了颤抖的夜空。

这样就好。剩下的最后一口老酒,最好。

阿克苏:胡杨林遗址

许多年后,让人们去说吧——

“曾经,他们活在阿喀琉斯的时代,

赫克托耳的时代,荷马和屈原

凯撒和伊本·白图塔

长剑与醉侠

黄金与百合

一个江山迎娶美人的时代。

“那一夜,他们慢慢弯腰取火,烧烤哲学,钉住岁月。”

让我说

菩萨就坐在那里——

坐在白桦林

葡萄枝头

一条溪水的左岸

甚至一匹失家的羊尾巴上;

云鬓发白

系着旧围裙。

有时候是母亲,有时是妻子

总之

像我的菩萨妹妹!

在天山深处伐木,我对这一派苍凉暮色知足常乐;

对自己

也肃然起敬。

冬夜叙事

“可是过多的雪,也会将冬天冻伤,

尤其在深夜,山河紧闭,羊圈裸露,流星如鼠兔。

“这样的时日,我们称之为:铁灾!

夜晚难熬,没有比黑夜更硬的一块铁,除了这种

“上苍的试探。幸亏有去年的干草,仿佛

一个人痛苦的拌料,连同星宿和隐忍一起饮下。

“在草原深处,一盏马灯

其实是一种光明的思想,就看你怎么看!

“转场的途中,我碰见过唐僧、孙猴子与猪八戒,也跟

张骞、霍去病、成吉思汗和叶舟你换过帖。

“嘘——,山上有一只红狐,它有时像秤砣,令我扯心

有时又喊我老哥,问我借一杯酒,不信你给它打手机?

“是的!现在的这场雪,一定比清朝的小,否则

我爷爷就不会留下这么厚的一件皮袄。

“罡风刮过,风趁机摁住了毡房,以免它像一只空碗

被吹碎了。它知道,今夜我有一位客人,百年不遇。

“除了酒,我不上奶茶。

除了热情,我不算儿子娃娃。

“哦,我怀中的这一把短颈羊肠琴,只弹唱

春天和姑娘。不好意思,我还是个十足的老光棍

“但我有广大的儿女和人民,它们咩咩咩的

手拿唱本,而我不过是一只领歌的头羊。

“这时,火要旺,酒要烫,心脏像一堆燃烧的劈柴,

一个人繁复的想法要简单下来。

“这支歌,值一百两黄金

但对你分文不取。我不大度,我只在烂醉的时候,

“才像一位慷慨的富翁。——因为过多的雪来了

过多的春天,才能马不停蹄。

“我的声嗓里有一匹饿狼,请尖起耳朵!

请忘掉忧伤!”

速写

雪原上的马:它只是一枚篆字

用缤纷的烈鬃,拆开了

大地的笔画;

它只是一件燃烧的披风,瘦削而自尊

护紧内心的灯火;

它像神一般走过,仿佛歌剧院中

被罢黜的主角。

——闪逝而过!它甚至来不及和这一轮世上的我

问候一声。

誓言

桦林里,一个过去的老公主

在打水

我要把她领回家,改口称呼阿妈!

羚羊犄角上,挂着一副

窝阔台的旧箭囊

我去把它埋在坡顶!

晒烫经书时,一些字母和意思溜了

蜂拥下山

我不喊不是人!

春天有点乱,而秋天

第一个将羔羊抱上了祭坛

我的眼泪一定会哭成血!

不久之后,将有一群悲伤的大雁

来这里换衣

告别时,我的膝盖向天空下跪!

像一生那么久,和天真的老虎一道

守住天山——我的圣徒

我的教义!

经历

我背着一筐子土豆

去集镇;

一筐子土豆,像

败落的公子和王孙

叽叽喳喳

吵聋了我的心脏。

喝水时

我会吃一点盐;

见了喜鹊

我要故意避让。

路遇一位埃及来的理发师

披挂刀光,究问不休——

可是,沙漠中

没有什么缠头的法老;

塔克拉玛干的尽头,的确也没有

一座金字塔的村庄。

哦,我像秋天一样疲惫。

我像一筐子丧失了故乡的土豆那样,不知如何作答。

辞别

在最后的塔什库尔干,我将

一丛鹰骸交给鸽子

将一页经书,砌进雪山。

我眺望边境线上的巴基斯坦

用一块砾石,在风中写下:

和平!

水滴一般的蜻蜓,像一组唱诗班

丢失的鞋子。

我卷起妖娆的天空,半亩苦荞

以及一切烟波浩渺的鸣禽

统统打入诗囊。

我爱过,于是我不虚此行。

只是,有一种广漠的热病,难以避离。

一番内心的表情,不与人知。

天山上的大象

这个白色巨人:它是经书里跑出来的

手执横笛,骑跃山梁

带着秘密的温度,以及

优雅的使命——

它吹奏,或者宣谕

仿佛自己的脊背上,坐着一位热泪长流的

唐朝僧侣。

它静穆,含着野心与隐忍

在苍凉的北方

刀枪入库,塑身为窟

一再拾取了颤栗、美和天空的密语。

它低首,在接近终章的一刻

敛下鲜花、马灯、颂唱和奶桶

广洒佛雨

知人善用。

在迁徙的路上,一匹引颈向西的大象

匿名逐来,矗立山巅。

那个露水的早上,我史诗般的哈萨克阿妈

背起毡帐

踮脚,抚了抚天山的额顶。

天空是我的粮仓

让我落草在天空深处,鲜花绽放吧!

这一季,从山顶伐下巨石,蘸上日光

先把刀刃磨快。——秋风吹送,过往的英雄们

纷纷倒下,青春变凉;

像干草一样被缚,捆扎打包,砌筑于空中。

打草的日子里,我偶尔

坐入羊圈。只是,我周围这些如水的羊群

将构成明天的祭品;

我了解手中的镰刀,它有着滚滚的悲伤。

天空是我的粮仓

我失足今生,落荒成草;我走过的每一片草原

都像生锈的羊皮,用黯淡的墨汁

写下对命运的陈词。

让我落草在天空深处,枝繁叶茂吧!

草原之夜

可是,那些记忆。

谁在帐篷里游戏,一幕酒,

一场民谣

和无妄的偶遇;

你手中有一把羊拐骨,红是进攻

黑则一败涂地

剩下的白色,代表了

无功而返的爱情。

猜羊拐骨的正反:一个人的立场,和阅读

一截意志

以及一次猝然的澄明。

在斑驳的草原上

秋风吹入,万物枯黄——我捎上

一册度亡的经书,一番心旌

决定遁匿!

可是,那些疼痛的记忆,举足难行。

走过多少北方

究竟,走过多少北方

才能在内心,攒下

一座虔敬的

教堂?

时常,我和星辰对视

在璀璨的云朵,和一根

上帝的火柴上

认见春天的风

爱情的伤

以及暮色苍茫中年迈的爹娘。

悲哀吗?不,在乱石

砌筑的谷仓中

一盏灯的忧伤无足轻重

甚至乖张。或者,痛彻吗?

不!当涉河入林

穿越燧火

一路上,拾取了今日的徽章。

只是,在一个人

孤绝走来的时刻——

发现七星

突入旷野,才知道

天空并不仅仅是一件陡峭的外衣。

走过多少北方,才能

在天鹅的身上

攒下,一座执信的

白色教堂?

雪中私语

雪多得要用47天,才能下完——

才能用八百辆牛车,六万支木锨,

一整个江布拉克草原上的

大声吆喝

才能慢慢下完。雪多得

要用一个天空,

从东到西的一场白毛风,一间

诚实的羊圈

一座婉转的北天山才能下完。

真的!雪多得要用

闪烁的鹰群

狮子、大象、狐狼和密林深处的

兄弟姐妹们

跺脚,呼喊,哀告,才能款款下完。

雪多得第一天下,和第47天下

没有两样。

——下雪时,我在寺院里校经

第一页跟最后一页

竟毫无差错。

回答

抱歉,我仍在这里继续——

河岸上的葵花,像一只只净瓶,

为灵魂守秘。秋天熟了,惟有庄重的晚霞

在发光的鹰脊上,泄露天机。

败北于美,我像歌剧中的一介红发奴隶。

理所当然,我必须在边疆继续——

爱上简单的五谷,爱上羊鞭,

以及一个卑微者的身份。秋天熟了,万物仓皇

我向天鹅取暖,命令星光交出诗卷。

谁的心中没有帝王,我便面北朝南。

素描

那些麋鹿藏下了自己的蹄印,秋天了

它们用一条溪水换衣,洗净浑身的梅花

犄角上挂满了成块的黄金。——那些麋鹿

以及远亲近邻:对鹤、红隼、鱼和蛙、松鼠大军

石人、酒、干草,加上一整个部落的哈萨克轻骑兵,

在我进入林间教堂时,在麋鹿藏好了

一生的斑斓后,它们将迎来一场经书中描述的狂雪

而后照料生命,妥当地安顿下自己缄默的热情。

天山江布拉克一带

时值盛夏

这一面山坡生机皆无:

月球的表面,戽干的

池塘,史前洞穴

凋敝的牧场

将一张劫后的残破脸孔,搁在了

歌剧院式的旷野。

据说,这里有过麂子、麋鹿、狐狼

七肘长的金雕、三步宽的鼠兔

以及无边无涯的羊肉花;

信不信由你,还有过

吹着长笛的大象、杂技鸽子

敲锣打鼓的虎群

夜半宴饮

却在黎明的山崖上醉卧的恐龙岩画

甚至雪原上,一闪即逝的

蓝色鲸鱼;信不信由你

其实这里只盛产爱情,

午后,当明眸皓齿的姑娘走过时

一只羊便掏出肠子

绷上琴颈,大声漫唱起

青春和火辣辣的肉体。

据说,一场诡谲的大火刚刚熄灭

一次爱慕,刚踮起了

他们的脚尖。——信不信由你

路过江布拉克

我兜里的一盒火柴突然哭了

磷火的泪滴,像噙着一口热血

满含灰烬。

羊肉花

我不知这些幼小的野花姓字名谁

就像我奔走天山,一次次

失败于辽阔的美——

白色的、指甲皮大小的、三瓣羊脂玉似的

这些无名的野花

一定是日光的雪崩、枞树王子、佛窟灯火

以及七世纪末期散失的经卷

不小心掉下的。这个午后

当它们无穷无尽地绽放,声情并茂的

坐在这个宽大明亮的人世上,那一刻

我看见,门在天空打开

并嗅见了上帝身上的一阵羊腥

喷涌而来。

羊肉花:此刻,我忐忑且诚实地命名。

农历八月十五

晚星钉在夜空,鸽群敛下了翅膀——

这时刻,没有理由

无动于衷;

没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令人

面壁天山

理屈词穷;

我依旧做我的父亲,你还是前世的女儿

被归家的羊群领来

再次重逢;

哦!我已经老了,像一幅发黄的挂像

茹素,奉经,衣衫褴褛

与人为善;

我的确老了,分不清

自己究竟是一只山羊,还是绵羊

终生守在这一片生死翻卷的

草原上。

但是月亮,我的女儿,我认得你——

你每一瓣细小的照耀,都会

装饰我来日的墓地。

陈述

曙光中出走的羊群,让暮色请回,

又被星光清点,但这并不是散步;

鹰在熬夜,守住世上惟一的灯绳,

大地悲愤难平,但这并不是一次交易;

那些澎湃的蜂巢,携带黄金字母,

酝酿一场经书中的奇迹,但这并不是阅读;

秋天用来仰望,可一只斑驳的破奶桶,

只好用内心箍紧,但这并不是肃穆;

伐木的人停下斧头,天山顶上,

白色象群在细数豌豆,但这并不是宴饮;

谁说流星有鬼?事实上,它要去会见三个人,

其中一位挎着算盘,但他并不是账房先生;

磨刀时,水面上会出现碑文,

那最先开口的人在报告天气,但他并不是头领;

今夜有喜,白色毡帐内,一个婴儿找见了乳头,

英雄夤夜而归,但他并不是父亲;

我在草原之夜流浪,向一位热泪盈眶的长者,

借了一条板凳,但他并不是佛陀。

疑惑

冬天伐木的男人,反穿皮袄,

他早年丢掉了九指,

却如何挥汗如雨?

这一群狮子来自沙漠

迷路天山,又如何

等到一块巨石,

粉碎的年龄?如果下雨,

烟反而变轻,

让三岁的红马仰鼻问天,

那是谁的一件黑色罩衣?

石窟内有一对鸟,

男筑巢左耳,女盘窝于右耳

佛了解他们喜悦的修行,

但并不曾损失自己无畏的听力?

一日深夜,雪打马灯

噼剥作响,

缝补的哈萨克嫂子为针所伤,

却给方圆三米的空中,撒去了

一把甘蔗糖?

听说,一幅祖传的挂像哭湿过眼睛?

又说狐来过,右手上戴着

亡母的一枚银戒?

一棵冷杉月夜下咳嗽,而后胃疼?

还说,倒霉的醉鬼赢了一生中的第一次拳,

而对方不过是一根

光秃秃的马尾?

——后半夜了,我隔着毡帐

和门外的老鹰交谈,

师傅见多识广,凭天而降,笑曰:

“此时,隘口外的木材检查站里,一只

摇柄电话爆响,七个公家人

打着手电筒上山抓野鸡去了!”

九月鹰飞

假如一个人沦落至此,既非烈士,亦非小丑

距墓地咫尺,

却见天空太深;假如一个人血管贲张

盖世无双,

却亲手放走了杀父仇人;

假如一个人横渡生涯,过尽千帆,

但命运积羽沉舟,

空怀梦想——

九月鹰飞,但这位

斑斓的先生,

却站在那拉提的旅游区,用飞行

这一徒有虚名的形式

拼死抵抗一根

脚踝上粗暴的牛皮绳。抬头七米

翼展十丈,

曾经,他也站在天上,鸟瞰

广袤的领地

与低顺的臣民。

宁为太平狗,不作乱世贼。

这位先生——锦衣玉食的

侯爵王公贾宝玉尚书大人

抑或刚刚登上皇榜的书生

一念之差,落魄至此:活捉剪翅

灌酒羞辱忍饥挨饿又被

黑丝头罩绑架

活脱脱一个西西里岛的黑手党人。

“熬”是一介动词,可以嫁接:

囚禁头晕眼花半死不活渣滓洞

白公馆竹签老虎凳辣椒水

以及美军关塔那摩基地的水刑

裸照鞭笞昼夜无眠的

W灯泡之问讯。

九月鹰飞——

太阳被吹响,大地泌出了全新疆

最美一季的果汁和蜂蜜;

大雁在失笑家禽避离麻雀示威

就连湖底的怪兽也生死不问

抓紧交配。这位落难先生

脱离了组织和单位,以及广泛的群众关系

一无身份

二无职称

软囊羞涩,无处行贿

下岗待业婚变离异

将自己当成了一笔小本生意

同时也丧失了一册

内心的圣经。

这位先生:垂头丧气终于认命

求告落泪磕头下跪

继而大面积崩溃,

用一系列洗心革面的行为

归降投诚宣誓变本加厉

加入了一支娱乐至死的

杂牌小丑团队。——这位先生

如今枪驳领白领结燕尾服飞机头

迈起狐步舞

翻筋斗白鹤亮翅兜圈子

美声男高音

沿着“π”的轨迹,

在天上无枝可栖上天入地拧出

一个个托马斯全旋的绝技,犹若

熟练的车工,在认真对待

一枚命运的螺丝钉。哦,这位飞行员先生

盘旋草原

顶天立地

仿佛索马里上空,冒烟的黑鹰

直升机,全套桨叶划出

优美的弧圈,

在空中打开了发福的身体,以及绽开的风衣,

又不小心露出了

肉鸡的臀顶。

导游阿班吆喝:“飞一次30块,如果架鹰照相么,

看在今天农历中秋的面子上八折优惠!”

在边疆

天空不必讲述,因为葳蕤的鲜花

挣脱了寒冬,

以钻石的形象,让繁星

写下光芒的脚注。

在边疆,曾经多么热烈的青春

匹马北方翩若游龙。

大地不必牵挂,因为奔涌的地火

淬炼了泪水,

每一阵长风吹过,都会有

信仰的萌芽悄然破土。

在边疆,曾经多么砥砺的奔走

只为了生命,不再是一篇空洞的布告。

爝火亦不必惊惧,内心的岩石

重若史前的青铜,

当黯淡的天幕上布满了问号,犹有

一只烈焰般的荆棘鸟,展开了翅膀。

在边疆,曾经多么层叠的朝霞

像一本崭新的百科全书,被亲手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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