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波士顿最吸引我的,不是历史,也不是哈佛大学,而是龙虾和查尔斯河。
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什么》、《漩涡猫的找法》、《假如真有时光机》中都曾经写过他旅居波士顿的故事。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每天跑步的查尔斯河畔的小径。
初秋的查尔斯河畔。如果没有了查尔斯河,波士顿恐怕会变成一座多少有点乏味的城市。
我喜欢有河水的城市,宽阔的河流让人在城市里有喘息的空间。在纽约停留的短暂时光里,无论是有海鸥飞翔的哈德逊河,还是横跨着布鲁克林大桥和威廉斯堡大桥的东河,都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所以,尽管波士顿城中住宿价格极其昂贵,我还是想方设法找了一间查尔斯河畔的民宿。民宿在灯塔街,连续好几个街区都是样式差不多的红砖房子,老旧而优雅。走在正午时分的街上,已经开始感到这座城市确实以其悠久的历史而感到自豪。
看起来非常华丽的民宿大门和外墙
民宿的下一个路口便正对着哈佛大桥,查尔斯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河面远比我想象中的宽阔,两岸疏落的城市建筑显得微不足道。河水闪着光,一路向东铺展到停泊着宪法号*舰的港口,再往下应该就是看不见的入海口了。
查尔斯河面的宽度在这里达到了顶点。从灯塔街走到对面的麻省理工大概需要20分钟。
沿着桥面横过查尔斯河的距离足有一英里,在强烈的阳光底下走过去会觉得格外漫长,好在河面上吹着凉爽的风。虽然时间尚早,已经有跑步的人从桥上经过。
河对岸正对着麻省理工。我们在校园里买了便宜而巨大的墨西哥卷当午餐,想要借此融入波士顿浓厚的大学氛围里。
MIT的校园有种非常浓厚的理工科气息。学生里亚洲人比例非常高,清华大学既视感。
原本的计划是穿过麻省理工一路走到哈佛大学去,但是走到一半就放弃了,便从central地铁站坐地铁返回河对岸去看芬威球场。
central地铁站附近的唱片店。旧黑胶唱片光是看封面也觉得非常迷人。
波士顿的绿线地铁号称是美国最古老的地铁,只有三节车厢,车厢里的座位分布也是前后方向而非面对面的两排。简单说来,就像是在地下运行的加长版公交车。地铁里的氛围也与纽约地铁截然不同,打扮简单又不乏时尚的青年们在膝盖上摊开厚厚的硬皮精装书籍,大家好像也并不怎么赶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有点保存着欧洲城市古典风情的味道。
波士顿有许多这样称得上是“美国最古老”的东西,芬威球场也是其中之一(美国最古老的棒球场)。可惜我们去的时候赛季已经结束,售票窗口已经关闭,球场外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只能站在球场本身绿色骨架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张望一阵。
芬威球场外有点冷清,但是绿色的钢铁骨架非常漂亮。
不过我们依然去了球场外的酒吧,坐在里面喝一杯新鲜的生啤酒。酒吧里各处都是巨大的屏幕,播放着各种体育比赛或是体育新闻。可以想象,如果在赛季中间来的话,这里大概到处挤满了传说中“红袜国”的狂热球迷们。
穿过芬威球场旁边的波士顿大学,回到查尔斯河畔时大概是下午五点钟左右。阳光依旧明亮,水面上的空气非常清洁透彻,带着初秋的丝丝凉意。这条河边的道路在地图上的名字是“DrPaulDudleyWhiteBikePath”,也确实有很多骑车的人从这里飞驰而过。他们骑的不是普通的单车,而是带着头盔穿着全套装备骑着纤细的山地车,如同要去参加环法自行车赛一样。河畔草坪中间的小径上也不乏跑步的人,都穿着看起来颇为专业的装备,跑步的姿势很漂亮,速度也快,像是在为参加波士顿马拉松做着一丝不苟的准备。
查尔斯河畔的小径上,孜孜不倦的跑步者比比皆是。
大概因为周围学校很多,在这里骑车和跑步的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学生模样,几乎全部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材颀长,小腿上肌肉的线条流畅,汗水让他们的皮肤看起来亮晶晶的。总而言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令人十分羡慕。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草地上成群结队的加拿大雁就毫不在意身边拼命运动的人类,自顾自地埋头吃草。加拿大雁个头很大,当你走到它身边一两步距离的时候,它才不情愿地挪动脚步,摇晃着圆滚滚的身体走到半米远的地方继续吃草。它们和草地上神色慌张的松鼠一样,正在努力为波士顿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备脂肪。如果它们知道身边的人类每天努力消耗着自身的脂肪,大概会觉得非常可惜吧。
完全不在乎人类的加拿大雁。反而是跑步的人需要担心不要一脚踢在它们身上。
临近傍晚,河边跑步的人越来越多。起先还觉得“哇,波士顿人真的是很注重健康啊”,但是当跑步的人数逐渐上升到令人惊讶的数量之后,便开始对周围的人形成某种看不见的压力。特别是离开查尔斯河畔的小径走上马萨诸塞大道时,人行道上跑步的人竟然有增无减,在街上缓慢行走的几乎只有老年人和我们这样的游客。一些骑着自行车的人将西装和公文包绑在车后面,一看就是刚刚下班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投入到运动之中的。河面上夕阳渐渐沉落的风景十分动人,身边经过的人却视而不见,带着耳机专心致志地沉浸在对步伐和呼吸节奏的控制上。
此刻的波士顿,俨然有一种“懒惰的人是可耻的”氛围。身为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肥胖是不可容忍的,懒惰是不可理喻的。仿佛只有这些身材健美的跑步者和骑行者才有资格称为波士顿人。
这也可以说是波士顿人“狂热”的某种体现吧。红袜队的球迷大概很难想象会有支持其他球队的波士顿人,跑步者也很难理解世界上有不喜欢跑步或运动的人吧。任何事情一旦演变到这种地步都会令人产生压力。
仅仅是在查尔斯河畔以及马萨诸塞大道上看到的跑步者人数就超过了在整个美国期间看到的。说波士顿人对跑步存在着某种“狂热”一点也不为过。
类似地,波士顿人也近乎“狂热”地热爱着Dunkin‘Donuts。难以想象这家以热量爆炸的甜甜圈闻名的连锁店竟然起源于波士顿。真有人会在辛辛苦苦跑上十公里之后,去点一只甜到需要用店里寡淡无味的咖啡将其中和下去的甜甜圈吗?
村上春树就会啊。
村上春树说他住在波士顿的剑桥时,就常常在去学校前买甜甜圈。“把车停在路旁萨默维尔Dunkin’Donuts的停车场,买两个甜甜圈,往自带的小保温瓶里灌满热咖啡,拿着那个纸袋赶去自己的办公室。”
走在哈佛大学校园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说不定在某一扇窗子的背后,就坐着边吃Dunkin’Donuts甜甜圈边讨论学术问题的师生呢。
不过说实话,哈佛大学很难令人有“身处在学校之中”的氛围,因为身边永远充斥着各种游客以及校园一日游的导览团。大家在担任导览的学生志愿者带领下,一起排队去和约翰哈佛先生被摸得光亮亮的脚合影。
我对这样的哈佛大学提不起兴致,干脆出门又朝着查尔斯河的方向走过去。哈佛大学位于查尔斯河的上游,河面比麻省理工所在的下游要窄很多。午后的阳光非常明亮热烈,我们穿过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加拿大雁们,在河边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天气有点热,河边骑自行车和跑步的人却丝毫不比昨天傍晚少。有人带着帽子和墨镜跑过去,大部分人还是丝毫不在意。只不过脚步显得不那么轻快,几乎整件T恤都被汗水打湿了。然而那样咬牙坚持的背影反而正是让人对跑步这项运动产生迷恋的一部分。
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二十多年前在这条小径上日复一日奔跑着的村上春树的身影。
这里就是哈佛大学外面的一段查尔斯河畔的小径。许多年前,村上春树大概就是在这里练习马拉松。
河上不时有游船开过去,荡起的波浪拍击着岸边,水光不断变换着形状,我就在那阵光影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河面上有细长的划艇从面前经过,不知道是哈佛大学还是对面的波士顿大学的学生在做划艇的练习。一艘船上坐两人或四人,动作整齐,几乎不掀起任何水花就悄悄地划过去了。过不了多久,便会再逆着河流的方向滑回来,如此往复不停。划船的人带着帽子和墨镜,只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手臂,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划动船桨。
我就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任由时间如河水一般缓缓地流走。
起身沿着河边散步,加拿大雁也开始从短暂的休憩中醒转过来,重新开始埋头啃食青草。草坪上有孩童跌跌撞撞地跑过。桥下的河岸边,两个老太太划的船搁浅在岸边,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船头掉转了方向,两人却笑得如同少女一般开心。
你要问我查尔斯河的风景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也说不出来。或许吸引我的正是那种有点普通的日常感。我已经忘记了哈佛大学著名的图书馆长什么样子,但是我依然记得那个在查尔斯河畔小睡的下午。在从那短暂的睡眠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瞬间,我忘记了原本属于自己生活里的烦恼和忧愁,我听见那里河水的声音,闻到风里凉爽湿润的气息,被阳光下的河水和跑者脸上汗水闪烁着的光芒刺痛了双眼。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个我不愿醒来的梦境。
我在查尔斯河畔的波光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在波士顿的第三天,我们在老城沿着著名的自由之路转了转,就去码头出海看鲸鱼去了。那天的运气不太好,在一望无际的北大西洋上兜了一个多小时的圈子,只远远看到了几次鲸鱼喷出的水柱。在大家失望而归的时候,反而突然看到了一只鲸鱼跃出海面,用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掀起白色的浪花。虽然距离依然不算太近,但是看到鲸鱼黑色的背脊如同小岛一样在海面上突然隆起的那一刻,还是让人感动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背脊在阳光下如同光滑的宝石一般闪闪发亮,仿佛是来自不同星球的存在一般。
不肯露面的害羞的鲸鱼先生(女士),只肯伸出白色的鳍远远地打个招呼。
然后再次回到住处,一边吃一整只的波士顿龙虾,一边喝着冰得透透的霞多丽葡萄酒,仿佛还能回想起那查尔斯河畔的波光。